论文关键词:约瑟夫·康拉德 《黑暗的中心》 原型 成人仪式
论文摘要:《黑暗的中心》是英国现代作家约瑟夫·康拉德根据亲身经历创作的一部意味隽永的丛林小说。它丰富的内涵引起了丈学批评家们的极大兴趣,使之成为现代丈学作品中倍受关注的作品之一。一个世纪以来,文学批评家们试图从不同的角度去阐释这部作品,提供了从多个角度理解这部小说的视角。因此用鲜为人涉及的原型批评法来解读这部小说,通过对原型所组成的深层结构的阐释去发掘该作品的深层含意是有重要意义的。
《黑暗的中心》讲述了一个名叫马洛的年轻人溯刚果河而上的一次航行。它向读者展示了殖民地非洲腹地的图景,同时也深刻表现出,在失去社会规范的约束后人性中本我的膨胀与放纵及欧洲文明的道德危机。这部篇幅短小的作品至1902年问世以来便一直受到关注,甚至跨越文化、国度的界限,在全世界范围引起极大的反响,激起文学批评家们热烈的讨论。之所以激起无数人的共鸣,是因为它虽然是一部反映殖民历史的现代小说,却也包含了一些人类共有的体验,唤起了深植于人们心中的“集体无意识”,其对文学原型独具匠心的使用,拨动了人们隐秘的心弦。
一、神话一原型理论
从上世纪30年代开始,西方文学批评界兴起了以诺斯洛普·弗莱为代表的神话原型批评流派。在批评实践中,原型批评试图发现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各种意象、叙事结构和人物类型,找出它们背后的基本形式。弗莱的原型批评理论有两个主要的思想来源:一个是荣格的精神分析学说,另一个是弗雷泽的人类学理论。
瑞典心理学家荣格首先提出了“集体无意识”的概念。他认为“集体无意识是并非由个人获得而是由遗传所保留下来的普遍性精神机能,即由遗传的脑结构所产生的内容。这就是说它是人类自原始社会以来世世代代的普遍性的心理经验的长期积累,“它既不产生于个人的经验,也不是个人后天获得的,而是生来就有的。他把集体无意识的内容称为原型,故而,在文学作品中,“一旦原型的情景发生,我们会突然获得种不寻常的轻松感,仿佛被一种强大的力量运载或超度。在这一瞬间,我们不再是个人,而是整个族类,全人类的声音一齐在我们心中回响。
弗莱发展了荣格的观点,他的原型批评主要以荣格的“集体无意识”学说和原型理论为理论内涵。他把“集体无意识”这一心理学范围的概念应用到文学批评中,使之适应文学批评的需要。弗莱说:“原型是一种典型的或重复出现的意象。我用原型指一种象征,他把一首诗和别的诗联系起来从而有助于统一和整合我们的文学经验。这种反复出现的典型意象就是荣格所说的“自从远古时代就已存在的普遍意象”,也就是集体无意识的内容。正是由于这种隐性的集体无意识的存在,才使不同文化背景、不同时代的人在欣赏一部文学作品时会有相似的体会。
二、原型批判中的成人仪式
成人仪式(Initiation Ceremony)最早出现在人类学的研究中,大多数原始部落文化都有接纳青年人进人成年人社会的仪式。其目的是通过一定的仪式对即将进人社会、承担相应的责任和履行人生义务的未成年人进行一系列近乎严酷的考验。在仪式期间,这些未成年人将暂时脱离社团,被部落的长老或专职的巫师带到远离社团的地方,接受种种折磨和考验,甚至经历象征性的死亡,并在此期间习得本部落的神话、历史、习俗和道德价值观。等到仪式结束,经受住了一切考验后,他们将回到部落,成为社会的人,开始履行社团的职责和义务。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成人仪式也就是未成年人社会化的过程。
在不同国度、不同文化中我们都可以发现成人仪式通过不同的形式存在。我国古代就有为20岁男子举行成年仪式的行冠礼习俗,称作“弱冠”。由未成年人向社会的人的转变是人类生命中必经的阶段。现代社会中这一过程内化了,不再注重仪式,而更多的表现为心智上的成年。但作为人类心理深层的沉淀,成人仪式作为潜在的无意识进入许多作家的创作过程中,并通过他们的作品得以外化。
作为文学原型的成人仪式大都沿袭一些共同的创作模式:故事往往从年轻的主人公经历某种遭遇或目睹某些罪恶,失去往日的天真开始;这些经历使他们心灵受到震撼,从起初手足无措到逐渐适应,从逃避现实到直面人生。他们逐渐懂得怎样在这个失去昔日光彩的复杂世界中生存。这种顿悟标志着他们人生的新起点。作品中所反映的这一过程,大体上可分为三个阶段:分离(Separation)一转变(transformation)一归来(return)主人公离开自己从小成长的熟悉的环境独自一人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中开始他的成长旅程,在陌生的环境中他将会面临从未遇到过的问题,经受人生最初的挫折,甚至面临险境。现实将纠正他对世界的幼稚的认识,粉碎他天真的理想。在这段成长旅程中,他的人生观将随着人生的真相的揭示而逐渐改变,最终完成他人生的第一次蜕变,重归社会,成为一名社会成员。这个过程常常伴随着仿徨、苦闷与挣扎,有时竟会像脱胎换骨一般。
三、马洛成长历程的原型阐释
《黑暗的中心》中的主人公马洛是一位涉世不深的年轻人,他决定去非洲只是因为“那里有一条河很特别·····一看见它就被它迷住了。只有天真鲁莽的年轻人才会因为如此简单的理由而去冒险。对马洛而言,这次航行使他由一名理想主义的、热情、血气方刚而又不谙世事的青年蜕变为一个世故的与现实达成了某种妥协的成人,正如他自己所说:“这件事似乎照亮了我周围的一切一同时也照亮了我的思想。这件事也实在够阴暗低沉的”…但尽管这样,它似乎使我心里豁亮了。所以可看成是他心理成长过程中的一次成人仪式。
(一)分离(Separation)
人类学家指出,在成人仪式中,“知识不是在强制性的社会中赋予,而必须去追寻;并且一旦获得,还必须化为行动。为此,作为成人仪式的主角的未成年人,首先必须脱离社团。非洲之旅让马洛离开了他生长的欧洲大陆,而进人了一个陌生的、毫无认识的环境。他感觉自己“处于一种让人伤感的、毫无意义的幻觉之中,完全脱离了生活的真实。"熟悉的欧洲生活对他来说才像是真实的,完全陌生的非洲大陆让他无所适从,所以感觉像是处在幻觉中。而刚果河上的航行让他觉得“从此你将和你所熟悉的一切永远隔绝一来到了这某一个地方一非常遥远一也许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了。”
(二)转变(transformation)
Brooks, Warren和West把成长(initiation)简洁地归纳为发现罪恶(a discovery of devil),即主人公设法使自己接受所发现的事实,即现实的真相,并在此基础上逐步深化对自我的认识。。在这个过程中,现实的真相迫使人转变原来对世界、对人生的认识,学会适应社会,与生活妥协,从而完成从自然人向社会人的转变。小说中的马洛通过经历死亡,完成了这一转变。这里所说的经历死亡并不一定是指主人公本人的生命面临威胁,也可以是经历身边人的死亡,死亡会让人对生命和生活有更深刻的认识,从而变得成熟起来。
马洛第一次经历死亡是在驶向库尔兹的贸易站的途中,他和他的船遇到了土著的袭击。在混乱中所有的人都乱了阵脚,马洛的舵手试图从窗口向岸上还击,却不幸被长矛击中而滚倒在马洛身边。马洛第一次经历了一个人死亡的全过程:
“我的鞋里灌满了血;在舵轮下面的甲板上,有一小滩血积在那里,发出紫红色的闪光;他(舵手)的眼睛里射出一股可怕的光。"
“瞧他那眼神,你感到他像是马上要用某种我们所不能理解的语言,向我们提出一个什么问题;可结果他一个字也没讲就死去了,没有动一下手指头,任何地方的肌肉都没有颤动一下。只是在他临死的最后时刻,好像是要对某种我们看不见的信号或我们听不到的耳语作回答,他重重皱了一下眉头,使他那黑色的已经死去的脸露出了某种不可思议的阴暗、沉忍和威胁的神态。他那若有所思的眼神所显露出的光泽很快变成了一点空虚、无神的闪光。
在这里出现了“血”,血是仪式中必须的祭奠,原始部落的成人仪式一般都要进行割礼纹身或拔齿,以这种方式暗示“自然人”动物性的肉体生命结束,过渡到“社会人”生命存在状态。马洛身上沾满了土著舵手的血,从而象征性地完成了血的祭奠。对舵手死亡过程的细致描写让我们感觉到,第一次经历死亡给马洛带来的难以磨灭的震撼。尽管死去的只是一个“野人”,但马洛已开始“感到了失去他的痛苦”,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一根微妙的纽带”,马洛只是在这纽带突然断裂时才感觉到了它的存在,舵手在受伤时投向他的饱含神情的信赖的眼神留在了马洛的记忆中—“那仿佛是在一个无比崇高的时刻,忽然肯定了我们之间的遥远的血缘关系。"舵手的死亡让马洛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与非洲、与非洲人的关系,他开始意识到,非洲土著也是和他一样的人,而不是原来他眼中的某种低一等的动物,这也就是说他开始怀疑殖民主义所宣扬的土著不是和他们一样的人类而只能被当作动物的思想。这是他精神上的第一次转变。
马洛第二次经历死亡是在到达库尔兹的贸易站之后,在那里他看到了库尔兹进行的残酷的仪式:他把土著人杀死用以祭祀,把他们的头割下来挂在一个个木桩上,他们“深黑、干枯、眼睛紧闭着一仿佛倚在木桩顶上已经睡着了,那已经干缩的嘴唇露出一线白色的牙齿,正在微笑,对着那永恒睡眠中的一些没有尽头的可笑的梦境微笑。"他们是象征性的标记,库尔兹以此树立和显示他对土著的权威。对马洛来说“它们的含义是十分明白却又令人不解,让人吃惊又更使人不安一是引人思索的素材。"这个恐怖的死亡仪式让马洛进一步了解了殖民主义者的残酷与野蛮。他心目中的偶像库尔兹的真实形象也越来越清晰:他被殖民主义思想迷了心窍,没有了所谓文明社会中的道德法律规范的束缚,他放纵心灵深处邪恶的幽灵,让野蛮主义堂而皇之地存在于光天化日之下,已经沦为了一个滥杀的疯子。在这时,马洛明白了,“库尔兹并非我所崇拜的偶像。"当很多人拜倒在库尔兹的脚下时,马洛却透过笼罩着他的光环认清了他的本质,也看清了殖民主义的本质。这时的马洛已经彻底的否定了以库尔兹为代表的殖民主义,是他精神上的第二次转变。
马洛第三次经历死亡是经历库尔兹死亡的过程。当马洛他们找到库尔兹的时候,他已经病得很严重了,马洛一行人试图把他带回欧洲以便医治。可是库尔兹却不愿意离开,他的心已经被那种邪恶的权力所蒙蔽,他放不下他所谓的事业,放不下他对土著所拥有的至高无上的权威。他宁愿留在非洲,哪怕冒病死在那儿的危险。于是他偷偷地下了船,企图回到贸易站,可他已经太虚弱,没走多远就被寻迹而来的马洛追上了。虽然对马洛来说他可以算作是已经给埋葬掉了,但他仍试图挽救他的生命,把他强行带回了汽船,可库尔兹的生命和灵魂仿佛已经留在了非洲大陆,在他们逐渐离开非洲的时候,库尔兹的生命之泉也无可挽回地干涸了。
马洛通过在贸易站时与那个跟随库尔兹的俄国人的叙述,了解了库尔兹的全部故事,也了解了贸易站的全部肮脏恐怖的秘密,此时的他,已成为唯一一个真正了解库尔兹内心的人。正是这种了解让他觉得愈发的恐怖,更加对人和人性失去了信心。所以他觉得自己“也差点儿被埋掉了。当库尔兹临死前高呼“恐怖啊!恐怖啊!”的时候,马洛是惟一知道其中内涵的人。可他没办法说出真相,他知道如果说出了一切,他将无法再回到他的世界—“文明”的世界。他的精神世界又一次发生了重大转变,而这次转变使马洛进人了成长仪式的合人阶段—“归来(return)"。
(三)归来(Return)
当马洛发现库尔兹偷偷离开了汽船时,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此时的他已经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库尔兹的内心,他对库尔兹怀着一种矛盾的心情:一方面鄙视他对权利的贪婪,并为他的残酷而感到愤怒;另一方面又能理解库尔兹内心激烈的自我斗争和渴求—他仿佛在库尔兹身上看到了自己内心阴暗的一面,即人性中恶的一面。人性的本我在这个远离社会规范和道德的特殊环境中极度膨胀,直至难以控制。马洛甚至有些同情库尔兹。这时的马洛告发库尔兹就好像告发另一个自己,所以他“没有出卖库尔兹先生一上天让我永远不能出卖他一命中注定我必须忠于我所选择的噩梦。”(196-197页)。而当马洛劝说库尔兹回到汽船上时,他觉得:“如果有任何人曾经和自己的灵魂进行过搏斗,那就是我。
库尔兹最终无可挽救地死去了,其他的移民为了掩饰可能出现的丑闻,匆匆地埋藏了他。当库尔兹被埋葬后,马洛甚至觉得自己也差一点被埋掉了—其实随着库尔兹一起被埋葬的是马洛内心曾经有过的善与恶的斗争—马洛灵魂的一部分。
死去的人无论能否被宽恕都已经得到了某种解脱,而“我(马洛)并没有马上就跟库尔兹去。我仍然留下来要做完那个噩梦…---"从中他将“得到对自己的某些认识”,这种对自己的认识也就是马洛成为一个社会人后对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的重新定义。对库尔兹来说,他临死前大呼的“恐怖啊!恐怖啊!”已经对欧洲殖民主义价值体系作出了判断,而马洛还要继续生活下去,他没有足够的勇气迈出悬崖边缘的这一步。最终,马洛带着库尔兹留下的秘密回到了欧洲,他隐瞒了库尔兹临终的话,也隐瞒了他在非洲的一切,以一句谎言回到了他隶属的社会。至此,马洛达成了与社会的妥协,完成了他伤感的成长历程。
西方一位评论家曾经说:“没有一部文学经典作品仅仅是由于它巧妙或写得不错而流芳百世的,它必须有几分普遍性,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可能含有原型的成分。《黑暗的中心》里包含了以马洛的成长追寻母题为框架的一个由原型组成的深层结构,从而丰富了小说的意蕴,其暗含的普遍性也为激起读者的共鸣提供了前提。从而使读者在其引人入胜的叙述中展开对西方文明的反思和批判。也许这也就是康拉德和他的《黑暗的中心》具有永恒的魅力的重要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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